城市空间
明前茶
江莲来见我,穿着大地色的棉麻罩衣和裙子,衣服是两三种棉麻料子随机地缝合到一起,让她浑身散放出静谧之气,就如一把茶壶已用了30年。与她相比,我们身上簇新的衣裙就像一把崭新的壶,还没有被茶汁和手汗反复滋润过,因此看上去特别单薄、浮躁、缺品相。
江莲所穿的衣服是她的工作室自行设计制作的,用的衣料,是外贸出口的仓库里,几年都没有卖出的成衣。2008年金融危机之前,所有的外贸成衣公司都在开足马力生产;金融危机一来,那些牛仔裤、花衬衣、绣花裙和风衣们,都被退了单,除了内销掉一部分外,一转眼,那些不合中国人身材的大码衣服,已经像无人问津的故纸堆一样,成摞成摞地,在仓库里堆放了五年,原本紧密簇新的布丝,都被时间浸得暄软,放出慈蔼的光来。
很偶然地,江莲看到了那些无人问津的新衣。也是很偶然地,她萌生了拆改这些大码衣服,把它们重新拼缝成布料,来制作“只此一件的时装”的念头。谁都说她疯了,连卖成衣给她的老板们都说,你要想好,现在人工可贵了,改旧衣所花去的成本,将比买成捆的新面料来做衣服,要大得多。
江莲也不跟人谈成本,只说了她少年时,跟着妈妈去新疆摘棉花的事。新疆的毒日头下,白色和淡黄色的棉花一直铺排到天际,晃得人的眼睛都是花的;摘棉花的人在腰间系个大布兜,总要等布兜里的棉花坠得像石头一样了,才会跑到收花的阴凉地上倒一次,一天的棉花摘下来,就像个怀孕9月的孕妇一样,腰被坠拉得生疼,两腿灌铅。脖子、耳朵、手腕,凡是不小心露在外面的地方,都被棉桃和棉秆上的小芒刺刮出红道道,被汗水腌得生疼;摘棉花如此辛苦,沤麻脱胶也好不到哪里去,江莲高考完那年暑假,吉林的远亲请她去帮收胡麻,种的胡麻砍下来,捆成小把,挖一个池子,放水沤麻,水温要控制在比我们的体温低5-8℃,高了也不行,低了也不行,为了沤麻,江莲连着五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;麻沤好了,要将麻秆撑开,搭成伞形,露天晒干才能打出亚麻纤维去卖;在旷野上,一场突来的雨就可能打灭几天风餐露宿的晾晒成果,当江莲在风雨中跑着给麻秆们盖上遮雨布时,粗鞭子一样的雨已不容分说地抽打着她的头发和眼睛,汗和泪,常常不争气地与雨流在一起。
一件衣服,最初的棉和麻,是这样来的,还没有算上纺纱织布的过程中,消耗的水与电,化学漂染时所造成的污染,以及运输时耗费的汽油,现在它还没有服务于人,就被丢弃在仓库里,将来可能会像垃圾一样被焚烧被填埋,江莲才看不过,这些被无数劳动者的手抚摸过的衣裳,走过这样的一生。
为什么不试试手工改衣?现在江莲请了四位会踩缝纫机的大嫂,把仓库里积压的衣服清洗、消毒、拆改,江莲手把手教她们将相似的面料拼缝到一起,让花朵和图案在该出现的地方出现,修正成1.2米宽的面料,然后再高温熨烫两遍。
我去的那天,一批新的面料刚被运到江莲的工作室里来,所有的设计师都停下手中的活,围看江莲开包,这一过程就像“打开福袋”,“因为你不知道凭大嫂们的眼力,会把这批面料拼成啥样,我们只能接着她们的思路做衣裳。”但显然,大嫂们培育出了孩童般天真茁壮的审美,现在,她们创造性地将薄牛仔布,与蓝色的印花亚麻面料拼缝在一起;又将米白的风衣面料,与黑蕾丝面料,拼缝在一起。这里面的戏剧冲突,让江莲两眼放光。
这些重做的衣裳,现在成了北京的演员、名模、歌手日常最爱的衣装。每卖出一件衣裳,江莲就拿出50元放到一个大罐子里,攒着。明年的暑假,她将重回新疆,到她摘棉花的地方去看看,把攒下的钱换成书本和文具,给那边希望小学的孩子们送去。